城市漫游

夜空晴朗。

电梯停在一楼。小纳一个人走了出来。

好累啊——

小纳心里想着。好像月亮要掉下来。她回想起一批批数据,连续不断地送进来的数据,像洪水一样的几十个 T 的数据——四台超算辅助下她还是显得那么无力。更要命的是 bug 之类的吧——为下午出现的第一个 bug 她调了整整两个小时得到的却是更多错误并且新增的观测数据还堆积在门外然后模型拟合的还完全不对然后几个数据点跳脱了预计范围并且一台临时储存器宕机了将近一个小时加上观测人员在那头倾倒进来的滚滚苦水——她的苦水才多呢。这次观测“太重要了”。唉。

小纳想起几十分钟前她从窗口看到的强大闪光,以及紧随其后的巨大噪声,那大概是航站今天的最后一次航班。零点十七的一班。或者说今天第一次?总之它提醒她该下班了。感谢那些又亮又吵的客运飞船吧。唉。研究所就建在航站附近,鬼才想的主意。唉。

还有一堆事吧。备忘录上似乎有六条。有的是事。总有事。唉。明天还得提早来研究所——好像还得赶三点的早一峰;现在应该是没事了的。散散心去。数据多的是。bug 多的是。模型多的是。观测任务多的是。研究人员就他们一组。唉——

“请问一下,到公园怎么走?”



午夜,满月,夜空暂时晴朗。路上没什么车,晚三峰的下班人流经过一个小时差不多散尽了。高楼上的一排排灯暗多亮少,远处黄色灯光下的小摊大多已经关闭。微风穿过城市最大的街道,四排黑漆漆的矮树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温度挺低,但小纳这种长期夜晚在外(甚至是城外)的人是感觉不到什么的——况且她刚刚发现自己早已走出了大楼,正站在路中央,被一名年龄相仿的陌生人问路。

“哪个公园?”

“有很多公园吗?那应该是离这里挺近的一个。”

“哦?嗯……哦,城里只有一个公园。那应该是南公园?往前走,下一个路口左转,直行一会后正对着的就是了。”

“好的。谢谢!”

“不谢。”

小纳想了一会,接着说:“我带路吧。我正好去那。”

对方点头同意。

于是二人顺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往前走。

“话说——我看地图上显示那里就叫‘公园’啊?”

“只有一个公园,这样写也不会引起歧义。我们一般都称‘南’公园。加个方位词。你不是本地人吧?”

“刚下飞船。”

短暂的沉默。找点话题吧。小纳想到一些陌生人问候语。

“这个城市怎么样?”

“呃,我刚下飞船。”

这回沉默时间长了一点。

“我的感觉是,这城市节奏很快吧。”

“我也这么想。”

尴尬的气氛弥散开来,像大雾一样笼罩二人。她们还是朝前走,不时有高速行驶的大卡车“隆隆”地开过她们身边。小纳开始回想刚刚的那段对话。

“你刚说‘地图上’?你在用卫星地图吧?”

“啊,对。”

“看看现在你的地图还能不能用。”

对方掏出手机打开找了一会。一个大大的“无信号”出现在屏幕上。小纳于是说:“现在全城卫星应该是暂停工作的。”

“没出站的时候我好像是听到这个说法——现在是什么特殊时刻吗?”

“你可以想想。”

“嗯……今天是春季最后一天,对吧?”

小纳还没发现这一点。“我想说的是,现在是太阳活动高峰期。就是说——”

“强烈的射线可能会干扰卫星正常工作?”

“大致是吧。就是黑子啊、喷流啊、射线啊、太阳风暴啊,之类的。”研究所最近的工作正是准确的预测本次峰期的起止时间和峰值强度。“按道理说你的那次航班应该延误一会的。我们预测的数据是,这次高峰期从零点十五持续到两点五十左右。全城卫星都从午夜开始暂停工作,大约暂停三个小时。”

“你是研究天文的?”

“是吧。我在那边的天文研究所工作。”研究所四批人 24 小时倒班连续观测,小纳刚刚下班,三点钟又得回去上班。“可能跟你想的不一样,我主要负责数据分析和拟合,就是那种天天坐办公室的;负责观测的现在还在城外湖区中心吧。”

“全城卫星都停工?现在是晚上啊,阳光照不到,什么太阳风暴也影响不到这个半球吧?”

“还是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另一个理由是,我们现在正在对一种精确预测太阳活动的理论做最后验证。我们现在把精度控制在五分钟左右,然后把这次事件报告给政府,要是预测准确的话没准我们会有一点——好处,吧。现在转弯。”

然后是一条相对较小的巷子,这里深深浅浅的灯光相对密集一些。“南公园不是个很有名的地方吧。怎么想到来这里?还是大晚上的。”

“人少,清静。我三点还要赶飞船,这里只是中转站。航站大厅里的三个小时还是很难熬的,并且周围人吵的你睡不着,所以我趁这个时间出来在这个城市转转——反正都睡不着。随便走走,去点人少的地方。夜色挺美的。你呢?”

“散散心吧。现在马路对面就是公园大门,应该不会关的——”

一条长土堆横在她们面前。大大的黄底黑字告示牌“施工中”高高坐在土堆上面,朝她们瞪着眼。小纳看的出土堆后面的一条深深的大沟,然后又是一条长土堆,公园大门可真是看得见到不了。“这条路在施工。”小纳说。

“那我不去了吧。谢谢带路。”

“不谢。那我走了。”

小纳沿着马路延伸的方向离开。

真的不去公园了吗?随便走走,哪都挺好的。但是你不想去公园吗?但是你找不到一定要去公园的理由。但公园可以散心啊?哪都可以散心。大不了去那边饮品店喝点什么泡几个小时。但你好久没去公园了啊?但为什么好久没去现在就一定要去呢?先走走吧。唉。

小纳发现自己正沿着施工公路走。这条路应该是环绕公园一周的,而自己已绕过一半。长长的土堆一直陪伴在她一侧,提醒着她不可横向通过的事实。兴许有一个没有修路的口子呢?大不了再绕半圈看看。三小时前你漫步街头,三小时后你还要跟一车数据一批模型一堆程序一片 bug 作斗争呢。有你受的。走走吧。

后半圈绕完了。结论是,土堆围城,公园被困。小纳想。现在又是那个出发点,她望向那个不可到达的入口。

——那有个人?

等等,好像是——

当然是啦。那人在招手,在公园门口隔着两座高山一条峡谷向小纳招手。“你怎么过去的?”小纳大声问道。

那人好像想了一会。“你想过来?”小纳看了看夜空,点了点头。

“这土堆不高吧——你可以爬过去——这沟还不到一米深——没什么障碍——直接走过来——大晚上的——没人拦你——”

真暴力的解法。但小纳盘算了一下,还是接受了这个解法。往常她绝对不会这样做,但去公园的意念在刚刚的一圈中悄悄变得强大并且莫名占据了她的脑海。

小纳手脚并用小心攀过了土堆,缓慢走过除了土和碎石外什么都没有的深沟,然后又爬上另一座土堆。那人牵着她缓缓下来。这就过来了。小纳衣服上现在全是土,像刚从沼泽里爬出来一样,那人身上倒挺干净。“现在去公园吧。”然后二人就走了进去。

公园里倒没什么可看的。无非是花丛、树丛、草坪,还有点缀其中的游乐设施;一条小路在一座干涸的喷泉前面分成两岔,接着迷宫似地蜿蜒开去。四周没人,但几盏小灯尽职尽责地亮着。倒也无趣,小纳想。

“请问——嗯——怎么称呼你?”

“叫我小纳吧。”有点怪。也就有点吧。这句话本身也有点怪。我刚刚有这样的表达吗?希望没有吧。但好像有不少?那希望对方别注意吧。别想太多了。

“叫我水仙。”这句倒是简洁有力。希望自已以后多一点这样的表达吧。

小纳关注到对方浓密整齐自然下垂的长发,心里挺羡慕的——搞研究掉发不少。

受行星自转影响,城市的春季和秋季只有十天,而夏冬多达两百多天。夏季要么是高温,要么是暴雨;秋季常有狂风;冬季则是连绵的暴雪;唯有春季的气候稍稍温和。对城中一般的开花植物,春天是花季,夏天是叶季,秋天只剩光杆上挂着种子,冬天地上部分完全消失,植物依赖地下部分贮存的养分过活。

植物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百花都在短短十天的窗口期开放,这样的繁花盛景也算城市一奇吧。

一阵大风吹来,树上的浅色大花便一片一片地落下,落到二人的头上。水仙头上挂的花比小纳多得多。这也是长发的好处,小纳想。



水仙的头发已经挂满了花和细叶,看上去就像一大簇茂盛的花枝。小纳很好奇这些花是怎么挂的如此紧如此密集的,像有磁性一般。长发的某种特性?也罢,自己估计是与这种头发无缘了。虽这么想,她还是好奇地动手从对方头上取下一朵较大的白色花细细观察。水仙看了她一眼。二人相视一笑。

“这座城市的名字怎么来的?”

浅阳与云梦之城。

应该是几百年前建的吧,那时三词定位法刚刚被推行。当时因为各地地名的重名度过高,人们想出了所谓“三词定位”,用三个词唯一确定任何一座城市里的任何一座建筑。思路倒是简单:第一词限定地区,比如“云梦”,第二词限定城市,比如“浅阳”,第三词就可以指定每个建筑了,比如“公园售票处”。当然还是有一些小问题,比如“云梦:浅阳:公园大门”和“云梦:浅阳:南公园大门”之间的争论。

“云梦是大湖的名字。应该是城外的数片大湖的总称吧。这里湖很多,仅城中就有几百片大大小小的湖。叫浅阳是因为太阳总是升不高。就这么简单。你来自哪座城市?”

“我?碧涟与琉璃之城。”

“那挺远。距太阳有十几个 AU 了吧。好像是 12AU 来着?小数点后我记不清了。”

“你们把这些距离背的很熟啊。待会我就要去尘露与盐方之城。”

“那是……0.8 个 AU?我一般遇到这些距离会直接在网上查。你是去旅游?尘露的花市最近很有名。”

“不是。”

“公务?还是别的什么?”

“我刚辞职。打算去尘露找点事做。具体没想好,到了再看吧。”

“辞职?之前是——我可能也不该问——干什么的?”

“我在能源站工作。算是吧。”

“能源站的薪酬听说挺高——为什么辞职了?”

“主动。倒也不是——倒也算——说不清。算个故事吧。”

两个人静静地走了一段。“我讲个故事?”水仙问。

“讲个故事吧!”



一般把依靠太阳能驱动的城市叫外驱动城市,依靠其它能源驱动的城市叫内驱动城市。碧涟就是典型的内驱动城市:这里距离太阳实在太远了。城市中心是高塔状的能源站,能源站中点是所谓“小太阳”,给整个城市提供光、热、驱动力。能源站的下半部分呈漏斗状,漏斗中心是个小型人造黑洞,作为“小太阳”正常输出能量的稳定器。漏斗的另一个用途是彻底销毁城市代谢废物,主要是强放射性核废料。

彻底销毁的不止核废料。

水仙称销毁核废料为“官方请求”,还有另一些“私人请求”,由市民请求销毁他们的个人物品。

什么意思呢?

规则如下:如果某人因为某些原因而“希望永远不再见到”“彻底抛弃”“完全毁灭”某些东西,同时满足“意愿足够强烈”和“抛弃物属非公共物品、无生命物品“,“抛弃后不对他人生活产生影响或产生极少影响”三条件,他就可以把这东西带过来交一笔不菲的费用然后向黑洞中抛去。这规则也算碧涟的城市一奇了。问题很多,但确实,非常,人性化。

蠢但妙,不是吗?漏斗同时满足了城市的物理需求和心理需求。

心理需求挺多,且请求人往往和被抛弃物有极强的情感关系,这种关系的背后往往是一段又一段悲婉痛苦的故事。漏斗上专设一名工作人员处理两类请求,一般称作“登记员”。

水仙就是那个登记员。

登记员的工作挺简单:对官方请求,登个记,然后把内大门打开,看着一辆重卡进去出来;对私人请求,登记确认签名,开小门,陪请求人上一段台阶来到一个看着挺恐怖的高台,看着那人亲手把东西丢下纯黑的深渊,再把那人带下来,锁好门,把人送走。工作简单,薪酬却极高。

“应该挺有压力的吧?这样的深渊,你知道底在哪,但你就是看不到它。”小纳插入道。

“压力不在凝视深渊——没人干那种蠢事,而且看一两眼也不觉得有啥;我倒觉得压力在凝视请求人。”

“但你看向请求人的时候,你什么也看不出来吧?除了观察猜测他内心的汹涌情绪外。”

“巧得很,我能看到他们的故事。”

“啊?特异能力?”

“不算吧。我之前是干心理咨询的,虽然不怎么称职。看人看多了就这样。一眼看出对方经历了什么。”

“我觉得这能力……好吧,你继续说。”

“那些极端悲婉痛苦的故事。他们大多有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并且在社会生活中也往往是悲剧性的角色。这里我不想举出例子——自己想象一下自己犯抑郁时的样子吧。这些人的痛苦比之更甚,胜之千百倍。没抑郁过的人可能难以体会。”

这样一来,压力与薪酬匹配了。

水仙整天坐在一间黑色小房间的黑色书案后,看着形形色色的故事走过,就像是观看一场无始无终的悲剧。

她想早点下班啊——但是请求人总是鱼贯涌入前门,她总不能罔顾那些可怜人们的“足够强烈”的情感需求。她想轻松一下啊——但是漆黑的四壁墨黑的书案黧黑的脸色后暗黑的故事和纯黑的洞口总将她置于极端残酷的高压环境中。她想早点离开——但她就是自己选择与整座城市的负面情绪对抗,并且如果她离开了,那也不会有人有能力接下这个位置了。

“这么自信?”小纳问道。水仙没理她。

当时最后一缕日光正从前门口悄然溜走。该走了吧。今天处理了三十多个请求呢。水仙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离开,这时一个人拿着一个小盒子走进来。

好吧——再来一个——别看这个人了,你今天看到的够多了。水仙小心保持着自己的目光防止落到那人身上,掏出登记表走了一遍流程,低着头开门,让那人一个人上去,把登记表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等他一会吧。

水仙隐约看到星光。

有点久了。

有点太久了。

太久了。

有点。

不对劲?

她突然像触了电一般,冲上平台。并没有人。箱子呆呆地立在台阶上。打开,空的。

强烈的恐惧和悲痛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痛苦地闭上眼。她大哭。她脑子一片乱。

全是空白,又是黑暗。

当日的三十多个故事涌上心头。

往日的几千个故事涌上心头。那是什么声音?喧闹如戏水。

她向平台边缘走了几步,向下面看了一眼。她又闭上眼。

做不了什么。毫无意义。闲职。

她一只脚迈出去。

张开双翼——

突然有一只强有力的手从不知哪里伸出来拉住她的衣角,猛烈向后一拉。

回过神来时,自己正瘫坐在平台上。那边好像有一个人大口喘着粗气。有点看不清。

脑子虽嗡嗡响,但算是比较清醒了。她大概猜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

“我——不是你要救的人。”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变了。

对方顿了一会。喘气声愈发明显。

“那又如何……我迟一步的话……就是两……”

“我们之间毫无联系。”

“这不需要联系……呼……呼……”

水仙大哭。

“你要去外面走走!……下楼吧……我扶着……你改天辞职吧……”

水仙想反驳什么,但又像有什么堵住了她的嘴。她慢慢下楼,出门,锁好。

“后面的事我记不清了。好像那人带我走了一段,然后我自己又走了一段,就这样。还记得有很多花。我之后再也没见到那人。”

“三天后我辞职了。反正钱够多了,财务自由。然后我想,去另外一座城市吧。然后我选了尘露,简单规划一下后就过来了。至于以后做什么,我暂时没有想法。”

公园小径到了尽头。路的末端有一扇敞开小门,她们离开公园,再次穿过施工路,沿另一条路走去。“再转转吧。附近还有些有意思的地方。”小纳说。



“你说你能看到别人的故事吧。看我呢?”

“看到你——很不确定,谨慎,还很累,有点垂头丧气。以‘吧’为代表的语气词都快成口癖了。除此之外的观察——最近研究工作不顺,是吗?”

“唉。是的。就看出这个?这只是简单的推理吧。”

“应该可以看到更多,包括你坐在电脑前的那个样子,研究室的环境,你呆了多久,项目具体是什么——我还没认真‘看’呢。”

“那我自己讲吧。给几个悬念,放几个伏笔,显得像个故事。虽然挺平淡的。”

“我听着。”

“前面是植物园。”

“门是关的。”

植物园大概也有个几百年的历史。两扇老式钢门用一条大铁链子栓在一起。小纳看了看铁链,用手掂量了一下,又试着推了推门,很沉。“想进去吗?”小纳问。

“嗯?门是锁的。”

小纳用力把门推开一点,铁链绷紧了。这“一点”的宽度却恰好容一人通过。小纳猫着腰进去,水仙紧随其后。

“看,这就进来了。”

里头是一条长石砖路,一眼看不到尽头。两边种两排树,形态各异,有的开了花,有的花已经谢了,几条土路分岔出去。跟公园有几分像。

是不是所有含“园”字的地方都是这个构造?小纳想。

“你刚从碧涟过来?我对那个城市印象挺深的。虽然没去过。倒不如说,没进去过。也不能这么说。我就讲讲这个故事吧。大概是一年前。”

当时小纳去碧涟开讨论会。讨论会就是一堆学者坐在一起互相宣传自己的理论模型并且驳斥别人的模型。大多数情况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当然也有专门做数据测量和分析的研究员参会,因为学者们一般用事实说话,这些人此时存在感挺高。

小纳坐在飞船上,抱着一个几公斤重的硬盘。硬盘上储存的数据是她最近六百个小时鏖战的成果。小雪(另一名研究员)坐在小纳旁边,正用一台小型专用计算机作最后的验证工作。为了这次大会,浅阳的研究所做足了准备工作。

碧涟所在行星的轮廓逐渐出现在舷窗上。那是一个不大的浅紫色圆盘,被一个亮白色的行星环围绕。快到了。浅紫色圆盘逐渐放大,现在可以看到其上的一些细节特征,包括南半球的暗色圆斑(估计是风暴),赤道上的浅色长带(估计也是风暴,气象研究所在这方面应该比我们懂一些),还有覆盖整个极区的闪光。行星表面的一个小白点逐渐放大为白色方形区域,那就是碧涟的城区了。浅阳和碧涟都是大城市,但碧涟比浅阳大的多。

小雪有点紧张,毕竟是第一次来。小纳有点害怕,毕竟……

飞船来到行星表面,环绕三圈后准备降落。小纳看向怀中的硬盘。

降落点在城外。两个人走出航站看向碧涟高大的白城墙和标志性的银白大门。门口永远大开着,象征碧涟的核心城市精神:开放包容,海纳百川。人们说,碧涟是艺术家与科学家的城市;碧涟是方圆数光年内的城市枢纽。这话不假,碧涟总是开怀接纳流行文化、现代艺术,更保留着该城建城以来的悠久科技文化传统。

小纳走向城门。她对将发生的事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闭上眼,深呼吸。

走一步。再来一步。

就在正要跨过城门时,她突然触了电似的缩回身子。

硬盘掉在地上。

已经进入大门的小雪见状返回,担忧而困惑。她扶起小纳又尝试了一次,却仿佛有一堵气墙把小纳推开。小纳自己当然知道为什么,或者说,可能知道。

小纳让小雪拿着硬盘进城开会,随便给她的缺席找个理由。目送对方进城后,她沿着白城墙缓缓步行。

小纳找到一个没什么人的角落,抬头看看总体呈正四棱锥的城市轮廓,低头抽泣。天空是深灰色的。几颗星星随意挂着,不知道哪个是太阳。周围刺骨地冷。

痛苦像雪崩一样埋葬了她。

约莫三个小时后小雪跟她打了个电话,然后她沿原路返回了大城门。小雪就在门口等着她。会议算是大获成功——至少浅阳研究所的崭新理论依靠无懈可击的数据支持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他们狠刷了一把存在感。

小纳突然请求小雪从距城门最近的饮品店代她买一杯轻茶。

小雪照做了。

于是二人返回航站登上返程飞船。小纳在整个返程途中都在一口一口品味那杯茶。

“讲完了。”

“没头没尾的。中间也好突兀。”

“我不想向前回忆太多。一个倒叙的故事,却只有开头。”

“那就这样吧。说点别的。”

小纳环顾四周。形态各异的花卉。

“你对花感兴趣吗?”

“有一点。怎么?”

“以前和隔壁生命科学研究所闲聊时经常干的事。看这个花。猜花名。”

小纳突然指向土路一角。短短的褐色花茎从草丛中伸出来,两朵粉白色小花低垂着头。

“这不是……北极花?我认识的花不多。”

“哦?看这个。”

树上挂着几朵紫红色大花,一股香味蒙蒙地弥漫在周围。水仙凑近看了一眼,“紫花含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还开的这么好。我知道的真不多,只是作常见花名的猜测。”

“这个呢?”小纳从对方头上取下一朵。真奇怪啊——白花和细叶依然满满地“长”在对方的长发上,一朵未掉。

“不认识。好大的花。不是夹竹桃就行。”

“有时在食堂聚餐时我会随便指几个植物去问生命科学研究所的同事。他们什么都认识。”

“好厉害。”

“你不也是。”

“我只对常见的观赏花有一点了解。挺喜欢养花的。话说我有时想开个花店来着。”

“可以就在尘露开啊。尘露的花卉是非常有名的。”

“也算一个可能的未来规划吧。那我反过来问你,这是什么?”

“啊?我对这些知识一无所知。”

“最简单的。”

“向日葵?”

“差不多。瓜叶葵,又叫小向日葵。这个呢?”

“完全不知道。”

“小苍兰。想起一个冷知识,小苍兰的花语是‘你很可爱’。没多少人知道。”

“那不能随便送人吧?”

“不清楚。看这个花。”

“啊?……只能盲猜吧……这是……水仙?”

“正是。真不知道这些生活条件各异的花是怎么开在一起的。估计很做了点人工变异。”

她们回到大门原路出去。



一座城市,如果没有城墙包围起来,就不配称为城市。这是延续千年的古训了。于是每座城市——每座有正式名称的城市——都会修城墙。现代的城墙早已丧失了防卫作用,而主要用来标定城市的边界,并兼有观赏作用和商业价值。

浅阳和碧涟这样的大城市都是有几百年的历史的。碧涟是白墙,城市的主色调即为白色;浅阳是黄墙,城市的主色调即为米黄色:城墙的样式和城市风格密不可分。

碧涟城墙多镂空结构,象征开放;浅阳城墙砖石排列紧密,象征谨严。

两城城墙都高逾百米。

小纳和水仙此时正站在那堵米黄色的高大砖墙前。“一般人可以上去吗?”水仙问小纳,“我以前爬过碧涟的城墙。”

“可以的。这附近应该有个入口。平时人们经常去上面散步的——而且上面可以俯瞰大片湖区的风景。”

沿城墙走了一会后入口就映入眼帘了。她们拾阶而上,爬到了城墙顶端。

远处就是大湖吧——上下两个明亮圆盘浮在广袤的深蓝色里,一个是满月,一个是倒影。清朗的银光伴着湖上的清新空气环绕全身。

“我们在城墙上走一段,在下一个入口处下来。”

然后就只有大块古老方砖上的脚步声了。

突然水仙停下来,指着围栏上一片较暗的区域。那里是写了字的。

“在城墙上写字的行为不少。这墙不是什么值得保护的古建筑,每年他们都会用现代材料作整修,也有人来定时刷墙。这一带只是偏僻,所以写字较少;城门边上的墙顶已经成公共留言板了。这里写了什么?无非是‘到此一游’之类。”

“碧涟也如此。看看。”

    君至此 花舞漫天
        往来时 木落山空
            何谓之 浅阳含笑
                处间寻 霜月低眉

“小诗。写的怎么样?”

“文学鉴赏?我完全不懂诗歌。但我说,要是写得好的话,它会出现在城门方砖正中心并且大概会成为网红打卡地。所以应该是写的不怎么样的。”小纳说。

“我也这么认为。感觉没什么文学素养。有点滥了。走吧。”

小纳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那首诗。“也并非完全不行吧?”

“你才注意到?”水仙倒是没回头。

两人下了楼梯。



“浅阳有几座城市内湖。往前走就有一个。我们可以顺着湖绕一圈。”

“能说完刚刚那个故事吗?”

“我只是不想回忆。自己看去——如果你真有那种神神鬼鬼的能力的话。”

“我看不到什么。”

“哦,你在看——你这能力听着真挺神。”

“看的人多了就这样,没那么玄幻。一个人心里有事不可能没有一点表现,我通过这些细微表现反推出人们的心事。如果你不想回忆的话我当然看不到什么。而且我还是想听你讲。”

“也罢——”



浅阳往碧涟的飞船。小纳一个人坐在窗边,紧握着一张画展门票。

“这故事是五六年前的了。当时我挺小,还没想好以后要干什么。”

碧涟与琉璃之城的文化与艺术氛围极为浓厚。小纳当时不怎么关注科学,只觉得碧涟是一种——流行文化与传统风格在艺术与美之下的结合。新与旧的交界融合处,传统艺术和当代潮流都在此聚集碰撞。

碧涟一般一年举办一次公共画展,画展完全开放,任何人均可参加,届时几千件展品陈列在城市广场上供人们欣赏。画展的知名度和权威性非常高,虽说作品提交没有门槛限制,但最终展出的都是当年各城市各群体的扛鼎之作。新人画家一般都想在画展中崭露头角。

小纳当时还是个绘画业余爱好者。不,不算“业余”——她连个职业都没有。碧涟所在行星的轮廓逐渐出现在舷窗上。小纳看到那个银白色方形,感到非常激动。

小纳走入城镇广场。

人真多。满目的人山人海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人千人万万人空巷人满为患人欢马叫……人们以画作为中心集群,有名的画作前面往往水泄不通地围了上百号人,稍微次一点的也有几十名观众。这里展出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啊。

小纳认出某大师的画。因为人太多了记挤不到前面去,她只好在后面伸头观望。令她惊讶的是,大师自己也混在观画的人群中,更不时从自己的画作面前经过。这里的人们不会去认人——连画都看不完呢;虽有少许意见,但观众对画作的好评是一致的,想必大师听到了所有这些吧。

她找大师要了个签名。看得出大师难掩的喜悦。

那幅画也确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神作。小纳从远处看感觉就像一道彩虹。

小纳自己挺想画出这样的画的——谁不想呢?有那么多人看啊。

“有那么多人认同你和你的表达。”水仙插入道。

小纳从早上六点逛到晚上十点。人流逐渐变少了。也该走了吧。

走之前小纳又凑近看了一遍那幅画。那哪里是飞虹——三棱锥下的幻彩沿瀑布倾泻而下。

如果——不,有朝一日——不——我下次进入这座城时的身份,应是作者,而非观众。一个模糊的想法刚刚在小纳心中成型。

她觉得这个想法很有道理,于是把它反复强化了几遍,确认自己会一直记得。

碧涟往浅阳的飞船。

“哦——就这个原因啊。其实挺正常的。不算严重。很容易解决。实话说。”

“可能我心态有点问题。不知道怎么调整。唉。”

“那为什么要来这搞研究呢?”

“机缘巧合。没什么故事。”

朝九晚五的天文工作也就如此。赶着三次早高峰中最早的一次上班,下午简单休息一会然后继续工作,在三次晚高峰中最晚的一次下班。她大多数时候干数据处理的活,有时也主持观测任务。观测任务的时候要轻松很多,只要盯着电脑屏幕看,适时记录一点东西,收集一下数据就行了。最惬意的是那几次数字巡天任务:六七个人坐在湖区的大办公室里喝茶看电脑欣赏窗外风景,还可以分个屏左边图像右边摸鱼之类的。有时突然蹦出几个没被发现过的星系或星云,那时候整个所里的人都会非常兴奋地讨论观察,然后就是学过天文摄影的槐朵、谷苇等人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数据分析要难一点。首先有个模型,然后有一堆数据,然后要搞一个程序,然后有几台超算帮你。但模型可能是不准的,数据可能是错误的,程序可能是有 bug 的,超算可能是故障的,这些都要靠小纳一个人的“聪明才智”解决。再加一点,上面部门可能是会催进度的。

坐办公室也未必完全黑暗的体验:雨久总守在数据库前尝试解决你的每一个问题;杧木总在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中找到研究所最急需的一个……有这么多人陪自己呢。

小纳真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比那些正规程序员简单些。她面对那个白花花的屏幕的时长估计比全城一半职业程序员长。但她喜欢这种感觉——你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白花花的屏幕,你面对的是整个星空。屏幕是你观察太空的窗口。浩瀚而精微,格外神秘而分明可感。

喜欢归喜欢,累是确实的。真的累。唉。不如学画画,美感兼合愉悦。

“区别是什么?我在想。”水仙说。

“两种选择的区别?一个的主体是观察,一个的主体是创造。”

“有道理。我想的是,一个稍偏向理性客观,一个稍偏向感性主观。你在做‘机缘巧合’的选择时,不会把另一个选择忘了吧?”

“当时没有。我只是既想输入又想输出。”

“哦。对啊。为什么不可以这样——”

“我以下这些话可能很简略。我的看法是,确实可以这样。但我确实不行。我感到一种强烈的输出倾向,但不断的巨量输入——像封印一样——锁定了我的表达出口。”

“所以?但是?”

“但是输出的强烈需求还存在。于是我向内输出:就是某种从未告诉别人的想象,这些想象后来我自己也会忘掉。随后我发现了这样输出的无效性。输出是给别人看,不是吗?于是我陷入困境。”

小纳把新发现的临近褐矮星提交记录,申请编号。申请过程大概需要一刻钟,于是小纳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想象那颗黯淡的星星周围的风景。

会是一颗淡紫色的气体巨星吗——像碧涟一样——目前的观测好像与这个猜测不矛盾。大气上层主要是氢气、氦气、甲烷和氨之类,温度很低,向深里走会温暖一些。虽然是黑暗的。

当然不是完全黑暗,频发的闪电会提供一点照明。如果有远程航行者不小心坠入进去了会怎么样呢?

一座浅蓝色宫殿昂立于苍穹之上、虚空之间。极致的真空砖结构与四周强劲的风暴使它永远漂浮在氨云层之上。由长百米的宽阔前廊进入宫殿主体部分,这是一片城镇广场般巨大的圆形室内空间。浅蓝色的墙壁上四扇大落地窗等距排列,中间间隔处是四座大型人物雕像——四名穿着太空服的人。一台较大的特殊管乐器安装在黄蓝相间的地毯上,每当狂风从大落地窗“隆隆”地灌进来时,室内气流就会以极高的速度通过乐器并发出乐音。天花板上是一盏高亮挂灯,通过若干转换器、蓄电设备与高强度碳导线与建筑顶端的长针形导体棒群相连。外面闪电挺多,这样挂灯无时无刻不处于工作状态。

正殿一角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楼梯,通过之可以下楼到一个小房间。

小房间里陈列着一艘坠毁的飞船。这里倒是没有光也没有狂风的。

申请结果通过。小纳把目光转向电脑屏幕,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小声问大家:“那颗星内部是什么环境?”

“很恶劣吧。没有光。”有人说。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了,从褐矮星聊到新开的奶茶店。于是小纳也说不上什么话。

“不是说自己会忘了吗?”水仙问道。

“这个例子是我现编的。打个比方。估计没什么严谨性可言;细节也很少。”

“再然后呢?”

“我下一次进碧涟时就没进去。我只是有种——说不清——我连涂色都不会——”

“不至于?这是不是有点……”

“我又想到一个区别:一条路是目标恒定的狂奔;一条路是不见终点的苦旅。”

“……确实。还有一个区别,一条路总需要他人,另一条可以不需要。不,这条不对。”

“不管怎样,区别可真多。”

“那你在研究所的人际关系……”

“我感觉不到什么。真的。也许吧。把自己整好已经够难的了。”

“我猜……何不借暖围炉?何必高蹈不群?”

“何须淈泥扬波?何妨遗世独立?”

二人向前走了大约五个路灯的距离。

“你才不高蹈不群遗世独立;你只是接我的话罢了。”水仙淡淡地说。

“正是。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又是大约五个路灯的距离。月光好像亮了一些。

“好吧。我觉得——”

“要是你的建议无效呢?”

“什么建议?”

“啊?你不是要给我几条调整的建议?”

“没有这个意思吧……要说有也不是不行。我以前干心理咨询,可以试着帮一下你。如果走不出来的话。”

“倒不如说走不进去。”

“你想做的是什么?对什么兴趣更大?”

对方默不作声。水仙看了她一眼。

“你有一个答案了。”

“我还在想。”

“我看到你心中有一个——好像——”

“不,完全没有……直白地说,我觉得这个问题并不合适。”

“但是——啊?好吧,我挺理解你。”

“心理咨询就这?”

“虽说我应该是个不称职的咨询师,但听我说——”

“这问题有时会影响我工作。我以前也咨询过相关人士,结果……不满意。好吧。我唯一的一次心理咨询的体验非常不好。”



预约电话。咨询室在碧涟城中。小纳说进不去。咨询师说尽量进来。小纳说真的进不去。咨询师说没办法。小纳说你出来。咨询师说离谱。

“啊?等等,什么?”

“我在描述我的唯一一次心理咨询经历。”

“不,等等,我想想,你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几年前。忘了。”

“我曾经接到一个预约电话——”

“对方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但当天他似乎没有来。我在城门口等了大概四五个小时,然后回去了。然后我再也没有向别人求助解决我的问题。并且我觉得你现在解决不了。”

“不,我想我知道了,听我说,我来补全这个故事——”

预约电话。咨询室在城中。对方说进不去。水仙说尽量进来。对方说真的进不去。水仙说没办法。对方说你出来。水仙说离谱。

水仙把电话挂掉,继续看那本厚大的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烦。

“额。就是你?”

“看到了吧,我当时就是在混日子。维持生计就行。”

水仙早知道自己不适合做这个职业。对待病人或可能犯病的人,她一般的处理方法是:先仔细“看”一下,然后努力同感对方的经历(这时对方不知道水仙知道他们的故事。小花招。),最后听对方自己把故事讲一遍。治疗的话,随便讲几句话,找几个看上去高大上的通用方法,大不了移交给医院精神科处理。水仙也不知道这种方法治疗效率怎么样,到底有多接近零。她自我诊断都能诊断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心理问题: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又怎么解决别人的问题呢?

水仙自己从没接受过心理专业训练。她的看法是:心理学比神学更玄学。水仙平时倒是喜欢看一些哲学和自然科学相关的书。

但是咨询室就这么开了一两年,一直没有什么人质疑她的能力。现在想想还是感觉十分神奇。

水仙自认为自己的心理很不健康。人们来访的时候水仙大多保持沉默与倾听状态。她可不敢做那样一个讲故事的人,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加于对方。保证对方心理不会变得更糟,这大概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现在我也没义务心理咨询,那就可以把自己的故事讲一通。我们回到刚刚的故事。”

还是有点责任心吧,自己现在挺闲的。水仙把书关上,思考起对方面临的会是什么问题。电话里小纳可没说清楚。

但自己不知道对方的经历所以也没有什么同情。也许确实要去一下。对方是不是说什么“交往与理解”?看着办。

交往和理解?水仙突然想到一个故事。

年轻人问智者:“不被任何人理解怎么办?”

智者答:“现在我们到外面去。试一下跟你遇到的第一个人打招呼。不管那人是谁,你是否认识。”

年轻人照做了。路上远远走过来一个人时,年轻人朝他挥了挥手。

那人顿了一会,然后也挥了挥手,投以微笑。

这个故事是水仙坐到咨询室里第一天时有人告诉她的。

“想这些有什么用?另外,我当时可没说什么‘交往与理解’。至少这绝对不是我的重点。”小纳说。

“是啊——想这些有什么用?我当时也这么想。”

又一个预约电话打过来。这次的更离谱:对方要求水仙去能源站。水仙听到一半挂掉了电话。

继续走。

走啊。

走啊。

累死啦。

一辆白车闪着红色和蓝色的刺眼灯光从水仙身边呼啸而过,然后猛地扎入一条小路。水仙知道那是去能源站的近道。

走吧——还有个人在门外等你——嗯?

直觉告诉水仙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跟着那辆车进了小路。

车开得越来越快了啊——但水仙甚至更快。她赶到能源站大门然后闯了进去。她猜应该是登记点正在发生什么。她突然感到很害怕。

前面总共八百级台阶。

也罢——一级,两级,四级,八级,十六,三十二,六十四,一百二十八,二百五十六,五百一十二,七百六十八,八百——

冲进去。

里面倒是一个人都没有。

上面。下面。

外面。里面。

房间。平台。

一个人都没有。

然后一堆穿制服的人闯了进来,于是水仙跟他们作解释。所幸大家都相信了她的陈述,也认同她的猜测。

水仙自己从咨询师职位辞职了。她想了想,认为自己确实不配。至少自己差劲的心理素质不允许她继续担任此职。

“后来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质问自己。我质问自己的所有。我不敢面对。曾经我认为自己有强大的鬼混能力来着,但当时我突然迷茫了。后来我认定自己重度抑郁然后找了点自救书看。那应该是我读心理学相关书籍最多的一段时间。”

“现在想想我可能还是有点……丁点大的事都能在我心中激起巨大回响。”

“唉。”

“你也是。”

“呃?”

后来水仙就补上了那个登记员的职位空缺。

“就是说,那天算一个……误会?巧合?”

“无论那天如何,结局都不会变的。”

“还有,你是怎么成功搞到那个心理咨询师的职位的?感觉有点……”

“钻了个空子。当时以为进去之后能躺着收入。还能解决一些自己的问题。”



她们绕着湖走了一圈。没什么可看的。小纳接到一个电话。

“喂,啊?哦。峰值过去了。记录?好,我三点来处理。准时。保证。你们忙完了吧?辛苦了。已经在饮品店了?你、谷苇和杧木?研究所里有谁?槐朵还在值班,好的。真辛苦啊。别人呢?雨久也三点过来?好。今天人挺多。嗯,给我带一杯,谢谢。顺便给槐朵买一杯吧。我要轻茶。他?也一杯轻茶,我掏钱。卫星?还不开?还要等到三点?好吧,就这样。”

“现在两点半。你是三点的航班?”小纳问道。

“我们有时间。再逛一会。”

她们进入一个居民区。高楼大厦。空桥栈路。悬亭危阁。虹檐蛇道。

居民区建设宗旨:用最小的空间,以最舒适的方式,塞入最多的人。就是这样了,数千座塔式高楼拔地而起,垂直方向靠快速电梯,水平上用空中栈道相互连接。绿化意识很重要:每个角落的橙黄色墙面中都透出晚春初夏的绿意,每个窗口都有鲜花盛开。

每个窗口都是黑漆漆的。半夜两点不睡觉的人确实挺少。

“那就随便走走。”小纳说。

“这里的路有点复杂。”

“你说迷路?不可能。走吧。”

又是一段沉默。小纳注意到水仙头上的花仍一朵未掉。

水仙的故事在小纳脑海中盘旋不去。

现实感极浓。这应该就是她的真实经历。但是……

逻辑上很怪。说不出的怪。

但这个人也很奇怪啊。物理上的。

怎么说呢?有个地方不对劲。但说不清是哪里。又好像哪里都是问题。

她们来到一条空中栈道。水仙趴在栏杆上看夜景。小纳背过身深思。

好像知道了一点东西。

做个猜测?

“我说,刚刚的故事。”小纳开口道。

“怎么?”

“你来这的原因。你从登记员辞职的经历。”

“你想说它很‘怪’吧。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事实如此。我的记忆告诉我这段没错。”

“我相信它的真实性。”小纳顿了顿,说,“我要问的是——那个人——救你的人——真实吗?”

水仙回头,然后低头。

小纳也低下了头。

“既然是你问的——你觉得呢?”

“我……”

“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到另一个故事。”

“哦?……啊?”

“这是我听来的。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

“讲讲吧。”

从前有一只小狗。它的名字叫“天空”。

这真奇怪,它除了名字以外跟天空没有任何关联。它的毛是灰白色的,长得很胖,不给人任何关于“天空”的联想;它的生活经历也和其它的小狗类似,毫无与“天空”相关之处。

说没有关联也不尽然——每天晚上,它都会来到村子后面的小山岗上坐下,对着天空发呆。人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也就这点关联吧。

你也许会更愿意叫它“云朵”“雪球”,诸如此类的名字,但它听到这些称呼时一动都不会动,耳朵都不会摇一下。只有叫“天空”的时候它才会反应,兴奋地朝你小跑过来。

这就是那只叫“天空”的小狗了。它默默地生活着,以和其它小狗一样的方式生活着。

后来小狗死了,于是人们把它葬在村子后面的小山岗的天空下。讲完了。

“啊?”

从前有一只小狗——

它的名字叫“天空”。

彼时的天空还没有名字,而只是悬在人们头上世界顶空的无垠的一片区域。

每天晚上,那只灰白色的普通小狗都会来到村子后面的小山岗上坐下,对着天空发呆。也没人知道为什么。

后来小狗死了,于是人们把它葬在村子后面的小山岗上。

为了纪念它,人们把小山岗上的那片它经常望向的区域,起名为“天空”。

后来“天空”的含义范围逐渐扩展,人们便不止局限于山上空的夜色,而是把头顶上的那片蓝色、黄色、灰色、橙色、白色不断变化的广阔区域叫做“天空”了。

“讲完了。”

“我想想。”

“这个故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

“我好像想到——哦——哇——妙,确实。哇。”水仙说。

小纳抬起头,却猝不及防地落入水仙深邃含蓄而满含笑意的目光中。太深了——一眼看不到底。

就像你在井底踽踽独行,突然抬头,却看到璀璨的星空。



浅阳往碧涟的飞船。小纳一个人坐在窗边。

这次的目的明确唯一。推掉一天繁杂工作的目的明确唯一。虽然你够累的了。

到站。下船。出站。门口。

闭眼。深呼吸。走一步。再一步。

再一步。

继续。

睁眼。你进来了。

顺利。

无非如此。蛋色墙面上的各式风格装饰。墙头彩色花灯闪得耀眼。两幅淡色调的广告悬着:一幅是宣传最新小说,好像是哪个知名作家写的;另一幅是宣传音乐会,似乎在城市广场举行。街面水汽氤氲,估计要么是洒水车要么是喷雾器。络绎不绝。人头攒动。说说笑笑。

找家最近的饮品店。就这里。很明显的招牌。点一杯……是轻茶吧。你没记错。

坐一会。慢慢喝。有时间。

小纳边品茶边注视着窗外的来往人群。她看到年轻的诗人匆匆跑过、新人乐师看着乐谱骑着车、两个艺术评论家边走边讨论当月佳作、新手画师挟画板在人群中往来穿梭……

喝完了。唉。

碧涟往浅阳的飞船。

这段记忆总如梦一般缥缈不实,小纳也一直把它当成哪个梦。毕竟小纳根本不记得前后文了。

但水仙的目光却突然让她想起来了——这段记忆变得现实起来,向前向后都接上了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水仙轻声说。

“就一个星期前。但我为什么会想不起来,或者说……”

“不能确认。我想这件事跟你刚刚提到的疑问挺像。所以说这是想得起来的,只要有别人提出来。”

“确实。”

“我自己确实不是很……就是你刚刚质疑的那段。我按我的记忆讲的。我对这种事的感觉是,它们是选择性的遗忘。但为什么呢?”

“我想我知道原因,但是——”

“我说不出来。”

“问题所在。遗忘机制也是个保护机制,我想。”



“走吧——现在也该去航站了,不然你会赶不上的。提前五分钟停止检票。”

“我当然赶得上。倒是你得考虑考虑‘三点开始干活’的承诺了。”

“不管怎样先出居民区再说。原路返回。你应该记得吧。”

左。右。下楼。右。上楼。转弯。过桥。右。直走。右。下楼。下楼。转弯。直走。

“好吧。我记错了。”小纳说。

“那我来带路。”

直走。转弯。上楼。上楼。左。直走。左。过桥。转弯。下楼。左。下楼。左。右。左。右。下楼。右。上楼。转弯。过桥。右。右。右。下楼。下楼。转弯。直走。

“真绕。但——不对啊。”

“有点……”

四周当然空无一人。

“我们迷路了。”小纳作出结论。

“在城市居民区里。”水仙补了一句。

“啊!两点四十一了!”

“再走走。大不了我换一班你请个假。”

“快没时间了!我们快找出口!”

“卫星地图呢?我看看……”

无信号。离线可用的通用地图甚至没有标出这个小区里的任何道路。

“找人问路?”

没人。

“先走吧!”

过桥。直走。上楼。转弯。下。左。下。左。右。下。上。过。直。右。前。前。

周围的景物熟悉而陌生。

“不!让我想想……你知道右手扶墙法吗?”小纳灵机一动。

“应该知道。”

“跟着我绕!”

右。右。右。左。下。上。右。过。右。右。右。右。左。下。上。右。过。右。右。右。右。左。下。上。

“这里……我们之前来过。”水仙说,“这方法应该不适用于孤立建筑附近。”

“我再想想想想想想啊……”

两点四十五。

“这样。我有一个方法。我描述一下:你站在这里不动,我右手扶墙绕一圈直到遇到你,并统计经过路口数。然后我们逆时针进入每个路口到达一栋新的孤立建筑,你依然站着不动,我依然绕圈,如果发现一栋建筑是我们已经来过的就走过去。以此类推,最后总能遍历这里的所有建筑并找到出口。懂吗?”

“啊?什么什么?”

“我试一下!你就站在这里!”

右。右。右。左。下。上。右。过。

小纳绕着建筑跑了一圈。水仙人呢?

人呢?

自己跑了?也许吧。

也好,这样我就只用管自己的那点破事——是吧——但是——

先找人。

不,边找人边找路。

不。

喊一声。

“在哪——”

小纳用了平生最大的气力。她当然不会傻乎乎直接叫名字。

回声嘹亮。甚至没有一扇窗户闻声亮起。

不。怎么办。

想想……

这座楼好像比其它的都高出一截。站得高看得远。会有效吗?

试试。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

楼顶。气喘吁吁。小纳趴在护栏上极目远眺。连绵的高楼如起伏蜿蜒的群山般延伸到视野尽头。完全看不到啊。

两点四十九。再下来吧。时间不多了。怎么办啊。

下。

下。

好大一阵风。

下。

“我搞到一张清晰的卫星地图!”水仙追了上来。

“啊?什么?”

“看!”

手机上确实是一张卫星实景地图。应该是从高空拍摄然后放大了的。小纳一眼找到了出口。

“但是……”

“先走吧!”

下。下。下。下。下。下。下。下。下。下。上。转。下。左。下。左。右。下。上。过。直。右。上。左。直。左。过。转。下。左。下。左。右。直。右。下。右。上。转。过。右。右。右。下。下。转。直……

小纳走在一条石板路上。左边是山——山的崎岖峻峭。右边是海——海的汹涌波涛。小纳在山和海的交界线前行。有时海平面上升一点,小纳便移到高一点的地方;有时海平面下降一点,小纳便往下走一点。小纳随身携带一架望远镜,晚上走累的时候便用它来观测星空,有时也用它看山对面的世界,海那边的世界。

过。转。下。左。上。左。左。直。右。过。过。上。左。下。左。右。直。右……

水仙走在一座长桥上。不见陆地,但见星辰。水仙每往前一步,她后面一部分的桥面就会坍塌,同时前方会有新的桥从海上浮起来。她就这样走着,沿着桥的方向往前进。她有时会想要是前方没有桥浮起来怎么办,但她也知道这样的问题本身没有意义。她有时会想自己掉到海里怎么办。其实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她当然能自救,也有办法在海面上生存。她只是想走,想继续走下去。

身边逐渐有人影了。过。右。过。右。右。上。上。左。下。上。左。上。直。上。下。过。上……

你在冰山间穿行。庞大的冰山啊——一片连着一片,从近处崎岖不平的雪色小丘连到视野尽头分割银天冰海的折线。放眼望去,一芥小黑点身处深深浅浅的白中。冰山是无尽的。是无尽的吧?你看不到尽头,但你在寒风中往前翻行。一座又一座。一山又一山。有时站在冰层之巅,有时落入巨谷深山。你的脚印想必看得清晰:那里是冰雪融化的唯一地方。其它人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冰山,每个人都有自己无尽的冰山。有时你们互相看见对方,却只打个招呼便匆匆离去,像两条直线:要么永远平行,要么只相交于唯一一点。咆哮的寒风从你身上碾过呢——还要继续走,继续走——你只能勉强应付自己的冰山,融化自己的冰层,甚至无暇——无法——无能为力——去顾及他人。

上。左。左。直。右。过。过。上。左。下。右。上。上。左。下。上。左。上。直……

我看到许多许多。我看到碧绿的草地浅蓝的大湖深幽的密林旷大的沙漠上升的太空展开的地层生长的城市远处的宫殿——许多许多。我要去——每个地方。但困境无处不在接踵而至纷至沓来——我的困境。困境无处不在。每个人都如此看到不同的无限和无限中的无限困境——而所有人的所有无限又像拼图一样相互匹配串联。所有人组成的生活——而一个个体无法瞥见无限个无限。没时间看。

终究困于自身。不断自困而不断自解而循此苦旅。困于自身也困于整个外界。怎么概括二者?无非是,内界与移情作用影响下的外界的相交相遇,反复缠斗而反复和解。无非是内界向外界的查询与外界对内界的渗透。无非是内界与外界的一体两面。人人亦然。人与人之间又如何呢?简单情况的处理。所以只能尽力以诚心与关怀示人吧——

如果人们示己以善意,那就以此为家吧。

如果人们看不见自己了,那就悄悄离开吧。

这倒是简单的。要命的是路——门前的路与门后的路——像高维空间的类 Mandelbrot 集一样开枝散叶朝四面八方伸展开去以尽显自己的复杂。而每一条射入的光线都能在内界无穷次反射产生巨大的激波;每一粒闯入的微尘都能在内界积聚固结形成铺天卷地的风暴。你却还要走——在每一条道路上不仅遇见光线与微尘,更得接下落雷与极光。那就走走吧——无所适从。

很乱,不是吗?句间逻辑丧失殆尽。四千四百种表达争先恐后地通过键盘与屏幕流出,却把唯一的门径堵得水泄不通。它们本应如流星雨弹幕墙般在 1920*1680 的方寸之地上涌现。所有人都应如此吧,机房为大家留足了八十亿台空机位。

也并非如此。看看这大世界——繁华到迷人。有的人甚至离开座位而丢了电脑。

生于破晓之绮梦,葬于竿日之清尘。

你问我这又是什么?自我的存在时间。抓紧机会把自己投影到非己上。但还是——多——无所适从。

再问我呢?有点害怕吧。

不如做爱丽丝式的哈姆雷特;做“弗吉尼亚人”号舱底八十八段黑白前的逃避者,起手沧浪落句秋阳;做畅言高阁而静思幽室的叛将,掷满地银币于湖心却无意打中水中明月;做八十米树冠顶层的观察员;做六千公里岩浆下的闪烁星点;做塔上的飞鸟天际的流云;做花园的无言访者;做雨后石巷的彳亍游人;去飞跃冰山——

“什么是翅膀?天空耳畔的一句低语。”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朝发轫于苍梧,夕止息于县圃。
别蒲苇于前庭兮,攀巉岩之葱岭。
朝回车于王都,夕返至兮古木。
张繁弱兮未举,往濠梁兮尚远。
......

“太长啦——要不直接跳到结尾?”
“好吧。”

......
朝贻我以羹汤,夕俟我于天阍。
往前门兮犹暖,克绝顶兮云萦。
朝咏木兰之坠露,夕葬秋菊之落英。
掩鲛绡兮春尽,怀涌泉兮夏迎。

朝漫汲举百川,夕徙倚步庭阶。
揽雪浪兮霖霖,撷落星兮长嗟。
复忘怀于明野,登津渡兮霞夜。
复踏歌月千里,从头越兮惘然。






小纳和水仙终于冲出了居民区。前面是一条大马路,对面是不知名的小商店街。人挺多。航站的庞大轮廓在远方隐隐见见。

“出来了!”水仙说。

“话说刚刚那个地图……”

“别管啦!几点了?”

“看看现在——两点五十二。提前五分钟停止检票。”

“三分钟。我时间充裕。”

“啊……?这里离航站大楼至少五千米。”

“我没问题!你也要在三点到吧?”

“嗯……我说,一楼有一个换票的窗口。你用得着。”

“我真的赶得到!”

“好吧。那我走了。”

鸣笛、车铃、人声、水哗。四周是早一峰特有的喧闹声。

“对了。谢谢你为我指路。”水仙说。

“那我也要谢谢你为我指路。某种意义上的。”

“这个意义上说,我还要再感谢你一次。”

“快走吧。虽说你一定赶不上,但是下一班的船票也是得抢的。”

“真的来得及。不信的话,把你的邮箱给我,我三分钟后用照片证明我赶上了飞船。”

“好吧——给。”

“我刚想好了。我要在尘露开一家花店。”水仙背过身去。

“祝你成功。我去尘露的时候会去你那里看看的。我走了。再见。”

小纳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再看看水仙。那些花还是一朵未掉吗?



怔怔地盯了几秒后,小纳低下头揉了揉眼。

不啊——但是——这怎么可能?——不——不符合常理——还有科学——不是——不会吧——但却挺合逻辑——并且也是半个合理——算是——不是——吧——



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翕一张的巨大银白色羽翼,似云霓又如钢铁。
更不用说那人身后的更大的淡黄圆形光环,稳稳悬浮着,熠熠地放出明暖动人的光芒。



低头掐一下自己。疼。

不啊——但是——但是——但是周围的人——所有人——为什么——这么明显啊——对此视而不见?

大风。抬头。

那人的速度——好吧,她确实赶得到。

那就走吧。晚来两分钟应该不是问题,毕竟小雪他们估计还泡在饮品店里呢。槐朵估计睡着了。雨久也没准时上过班。研究中心离航站挺近。

走吧。






2022.6
雨 湖边
不知道居右格式怎么弄